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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除喪』,在書本上是一個名詞、是一個文化現象, 在部落,卻是生活的一部份,發生得那麼自然、那麼天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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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的12月31日,最早的飛機,我到了台東。 巴代大哥給的資料裡,提到大獵祭的凱旋『在部落入口迎接』, 緊接著『直接跳除喪舞』,短短幾字,對我宛如天書。 部落入口在? 『直接』跳除喪舞,那除喪舞之前原本的活動是? 又,啊在哪邊跳?
飛車抵達部落,我先找打獵的營地。 夏天砍山棕時,大哥們曾跟我提過, 這次再問遇到的農家伯伯,我找到了, 看到以前只在照片裡出現的棚子,還有餘煙裊裊的營火。 然後,那兩位前來收拾?的大哥跟我說,『除喪在村子裡』。 我就去找囉。
還好,這個『除喪』有大隊人馬,又唱歌又呼喊的,要錯過也難, 我很快找到了大家。 在這家,他們正在『吃』<已經進行到吃這步驟>, 每個人見到我都是問說『吃了沒有』:p 。
對這習俗,我是都不懂的, 只知道『女生不宜靠太近』,其它都沒概念。 就跟,就看,就想,就問;然後我才深深體會與明白~~~
我只看到大隊頭上紮著草環的男子(應該都是萬沙浪吧), 到喪家門口,圍個半圈, 落坐的長老們會唸唸有詞,然後唱, 那個唱,聽來有點悲哀,又有點力量,又像在召喚些什麼。 我好奇,他們到每一家都唱一樣的嗎? 據說是耶。 --我第一個念頭是,這樣唱不會煩喔,唱到後來只剩形式? 可是我跟了至少有六家,每一家,除喪隊伍都是那麼真誠, 當然在唱完歌謠講完話之後的『吃』時,大夥也會有說有笑, 但在『唱』和『說』的時候,還真的很肅穆。 曾有那麼一次一位大哥不知怎地笑了起來, 立刻被嚴厲制止,甚至是警告或責罵。 好嚴!
又,他們的『唱』,有非常有趣, 不是獨唱,也非合唱,而是這邊有人唱一句、接著另個人唱, 還有人呼喊---噫呀---其它人就跟著--呼--。 我特別注意過,大哥們唱這歌時,雖然每次都同一首, 卻每次唱的人兒與順序都不相同:怎麼不會重疊或開天窗? 巴代大哥說,他們會『聽』別人的聲音,默契地決定要不要唱, 偶爾也出現過『都沒人唱』或『兩人同時唱』的窘況。
我跟著大隊人馬來到下一家, 大家在幾公尺以外,整隊,然後進行我所謂的『唱』和『說』, 接著又是『吃』,是喪家先行準備給前來除喪的人吃的。 只有男生才可以來嗎?我問。 不。女生要比男生先到喪家,『陪哭』,風三哥跟我講。 就在話聲剛落,我看到幾位婆婆媽媽靜靜從喪家出來, 完全不理會正在"大快朵頤"的男生,靜靜地三三兩兩往同方向走。 我嚇一跳! 原來,在不顯眼的地方,習俗,仍依然在走。
後來,我就不跟男子的大隊人馬,改跟婆婆媽媽的腳跡, 跟著她們走,就可以先到下一家,觀察好地形地勢, 等男子大隊的到來好做攝影記錄。 有時候跟著跟著,婆婆媽媽眨眼不見了, 我就看看附近巷弄中哪家門口擺有小桌子、有準備吃食的, 就在那邊等<我....不方便跟進去吧....>
等候時。 屋子裡。 還真傳來哭聲!
我有點難體會。 這些喪家,有的可能是年頭喪事,到年尾....怎麼還這麼難過?
婆婆媽媽們每進一家都會帶幾瓶米酒。 我想,這種鄰里間關懷的力量真的很大! 婦女們專程到家裡,聊聊這一年發生的讓人心痛的事, 講著講著,大家哭成一團, 情緒有了出口,反倒真正能得到安慰。 然後! 剛剛打獵凱旋回來的男子,以陽剛之氣,到喪家吟唱、慰問, 又頗具驅走厄氣的氣勢。 喪家以米粉、阿拜等食物,答謝前來慰問的男子, 也讓剛剛下山應該很累很餓的大家吃個飽。 吃食之間,婦女陪哭的淚水、男子吟唱的肅穆,逐漸融化, 喪家的表情,從原本的緊繃、哀悽中,慢慢浮現笑容......
這是很棒的『心理治療』,雲姐姐說。
在除喪的過程中,也會看到喪家出面說話,說的話我不懂, 感覺上是在『致謝詞』。 其中一位,是夏天時候認識的,風大哥, 看他講得滿臉淚水,我真的嚇到了。 怎麼回事?怎麼,他的家人出事? 所有『拍攝紀錄』的心緒一時跌到谷底。 我忽然察覺,我們外人的觀看、拍攝,對喪家,何其殘忍! 在我們是寫一篇文章做一份記錄, 在他們,是至親離開的痛。 我也就肅穆了起來,靜靜站好,看著風大哥拿起獵槍,對空一鳴。 在場許多大哥,眼眶跟著紅。
後來我才知道,風大哥很要好的一位朋友,過世了, 他是個很好的獵人,風大哥就以獵槍,紀念他。 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『除喪』,在部落裡進行,或許名正言順, 但若族人搬到部落外居住,要如何進行呢? 這次,我也見識到大家如何為兩家位於漢人集居地區的族人除喪。 洋洋灑灑、林林總總,總共十來部汽車二十來部機車吧, 大家浩浩蕩蕩,到族人家附近,停車、整隊, 族人家門口依舊按習俗擺放了桌椅和吃食。 婆婆媽媽進去陪哭,這舉動或許不明顯, 但四五十個頭紮草環的壯碩男子整隊出現,恐怕在地方是個騷動。 交通有點微堵、路人鄰人多少會圍觀, 我又想了,啊鄰居--非族人--能接納這種習俗嗎? 不會嫌吵嗎?不會抗議嗎?族人需要先打通啥關節嗎? 我忘了是哪位大哥回答我的,只記得他說, 這地區的漢人都是後來才來的外來客, 他們來的時候,就知道當地有這習俗, 『明知道機場吵,總不能搬到機場邊然後抗議機場吵吧』大哥這麼譬喻。 『他們會避開』對不起我還是記不清是哪位大哥說的,他說, 『這是一種召喚,對過去的親人的召喚』, 既是召喚,那,鄰居當然也就能避就避了。
後來,大隊人馬回到巴拉冠廣場,我猜,是要跳『除喪舞』。 我只記得巴代大哥交代的『遠遠觀察拍攝、女子不宜走近』, 但我全然不知,這舞代表的意思。 我忙著記錄青少年如何幫忙搬大木頭生火, 長老如何端坐火堆的這一頭,還有婦女怎麼都聚在遠遠的一端; 接著,就像過去習慣看到的,有人起頭開始跳,然後人龍越拉越長, 他們邊唱邊跳,曲調有時低沉呼喚,有時憂傷,但後來漸漸開朗, 其中也有人在人龍前笑著、說著,好似平常舞蹈那樣嘻笑。 我遠遠拍,拍著拍著,忽然巴代大哥轉頭過來嚴肅地看我這邊, 我意會到我太靠近了,立時拉遠。 後來,可能是因為我在拍的緣故吧,其它觀光客也跟著拍, 卻越拍越近,幾乎是在跳舞人龍的面前。 巴代大哥急了,脫口而出制止:『這是喪家在跳,不要這樣拍』 喔老天!難道.....跳舞的人兒.....都是喪家? 接著我看到『舞者』的另一側,一堆婦女蹲在地上成一團, 個個掩面、低頭,似在哭泣, 然後剛剛舞著的人龍,舞了過來,圍在婦女外,唱歌, 唱著唱著,直到婦女們從蹲著的地上站起,手上還拎著帕巾。 看來,剛剛不是『似在哭泣』,是•真•的•在•哭! 而那幾位在人龍前說笑的人兒: 恐怕不是說笑,而是試著讓喪家,走出悲懷吧。
這是我第二個震撼。 書上寫的,在這裡,活生生的生活。 他們是那麼默契,到巴拉冠廣場,啥都不需說, 整理場地、整理隊伍,喪家以及喪家的親友下場跳舞(男子), 喪家以及喪家的親友(女子)先坐在遠側、然後圍哭, 而後男子圍著女子跳舞,似乎安慰著悲傷,也訴說著豁然開朗。 --是該走出悲傷了-- --我們沒有忘記亡者-- --此時此刻,在這裡,我們對你做最後一次的紀念-- --以後,我們將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,一起快樂歡喜-- --親人啊,我們依舊思念,不過,以後,這些,將放在心裡-- --你放心地走。我們,會過得很好......
從女子陪哭、男子吟唱,眾人吃喝,到除喪舞的進行, 年底的這個早上,我看到族人如何面對和處理親人過世的悲傷。 那麼和緩、周延,顧全人性的每一面。 原住民的智慧:不容小覷!
當然,做為一個旁觀的記錄者,不免有小小抱怨, 如果早知道除喪的意義、早知道除喪舞都是喪家在跳, 我就不會跟得過火了,對部落人是真的是很抱歉。 但,退一步講,巴代大哥要怎知我們哪些知道又哪些不知道呢! 很多東西,書上有寫啊,我自己沒有看,或有看沒有懂, 那也真的怪不了人。 在現場,有時會想,不急、先跟過一遍以後再記錄。 另聲音卻說,要把握時機!世事多變化,誰知明年會怎樣呢? 我只能說,我是用我最大的誠心誠意在記錄這一切。 希望沒有造成困擾。 若有。我。謹獻上最真誠的道歉,並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再犯。
這是我看到的『除喪』。 為文以記之。 喵。
2007.1.3 筆 回[TOP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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